彩色罗马故事

　　看过很多关于罗马的彩色画册，也看过意大利足球甲级联赛中罗马队激情四射的表演。
　　所以就这样固执的以为，罗马是一座彩色的城市。
　　梦幻的色彩，都是一种主观的想象。真的走进罗马城，才懂得罗马的彩色，不是轻飘飘的缤纷，不是绚丽，而是色调浓烈，厚重，充满昔日的质感。
　　颜色在这里是一种讲故事的放肆，大部分是有意变化的，还有错转，颠倒的，你看见的是它的反色，红的上面你看见绿的，黄的颜色你看见蓝的……
　　好像客观的摄影可以很任意，很自我，彩色罗马是一种个人故事，也是一种偏见。虽然，这些年的生活飘忽不定，早就习惯了无国界的方式，我的工作环境、语言和思维方式也是不断的融合，多元文化的背景，没有疆界可依，但是你经历越丰富，走的地方越远，视野无限，而你的偏见也就可能越深。偏见是一种选择，一种自设的边界，一种面对广阔无极的坚守自己。
　　然而你还是不得不承认，每个人都是一个偏见，有偏见才有全面。只不过谁都怕讲偏见，也不甘心被别人说作是偏见，人人都想当全面。可是在罗马你不可能全面，你只能是片段，只能有偏见。
　　主观而自我的罗马有声有色，两千七百年上天入地，来去自如。谁想试试客观，肯定一片教条，负担累累，结果还不如去啃一本大部头的拉丁文教科书。
　　我的罗马，是1999年夏天的感觉。夏天的彩色，可能是烈日炎炎的，光线在罗马古街的石头上面冒烟，让底片忍不住要过度曝光……
　　整整一天，沉没在古罗马的时光碎片里漫游，摸索，现在思想才爬上岸来，可以松一口气，慢慢看看水面上的景色了。记得巴黎的夜几乎很少有这般安静。在里这唯一可以听得见并感觉到的是大楼下面的地底深处，地铁开过的声音和微微颤动，从城北蒙马特尔到凯旋门的地铁线在附近地下经过。在夜深人静之时，你的听觉会变得很敏锐，尖尖的伸进地底，好像可以听见列车减速，到站，上客，又关门呼啸而去的所有声音，没过两分钟下一趟车又进站了，这趟是开往蒙马特方向的。
　　在夜里，一个人静静的听着来自地下的声音，听一个城市在地下数十米的不停运行，想象在下面车站进出的人流，思绪跟着开动的地铁远去，横穿过城市，不管上面是热闹大街，还是睡着的老房子……
　　夏天的罗马，是毫无商量的南方酷暑，深夜难眠。在靠街一栋16世纪Palazzo四楼，坐在古老的天花板下面，听得见远远的隔开好几条街传来的摩托车奔驰声。这种在夜空里显得粗暴有力的摩托轰鸣和车轮擦过古老石块路面发出的混合巨响，不断的上坡，下坡，由远而近，声浪在狭窄古街的房子之间冲撞，发出很大回响，震得玻璃晃动，让无数扇窗子后面的人，不管睡着，还是坐着，虽然听惯了，还是每次都要惊然，一刻不会忘记这是在罗马。
　　罗马的夜，属于这种在老城随坡势起伏，弯曲的大街小巷里，不管多么窄，多弯一样飞驰，咆哮的摩托车声。像暴风雨一样横扫古罗马的Palatino山坡下面，掠过Tevere河岸边Trastevere区的曲折小巷，让人想到一种不安静的城市灵魂。
　　也许，即使罗马遍城地铁，或者人人都买得起一辆小菲亚特，罗马年轻人还是不会放弃吵闹的摩托车，摩托飞奔像一个骑士，而小菲亚特或者乘地铁则是小市民本色，一路轰鸣才是他们的声音，他们的鸦片，他们对这个石头城市的反抗。他们需要这样的巨响，让那些大大小小Palazzo里的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的开心和愤怒。
　　坐在500CC机车上，半夜沿着从车站去威尼斯广场的大道Via Nazionale，以140公里时速自杀般的下坡飞驰，每4秒钟就闯过一个街口，前方尽头是被照得雪亮，高大无比的白色石头建筑——Emanuele II宫，展开两千年前帝国的浩荡废墟。任何一个罗马男孩，女孩都会觉得在这一剎那奔驰在世界中心线上，而自己则是这个千年都会的绝对主人。
　　这不是开车，而是一种自我放荡，一种酩酊大醉。当然是不戴头盔的，要的就是那种狂风把头发、整个身心都吹向半空的刺激，带上耳机，音响开到最大，听Ramzotti在唱“tutto gia fatto，什么事都经过了。”在这古老的，遍地遗迹，出门对着颓破的老房子，街角是沾满灰迹的石像，头上随时有半塌的古屋檐，去厕所都会碰见一个被保护文物的地方，在这个过去辉煌，今天无奈的城市里当一个热血年轻人，是一件充满负担的事，一种欲罢不能的沉重。
　　Foro Romano的空地和小坡上，半倒的石梁七零八落，还是一片不可逾越的巨大，大理石柱子高高在上地告诉你现在的渺小、微弱。
　　是的，你什么都改变不了，连一个三流政府都不能打倒，一个总理两年被投了30次不信任票。报纸上面，欧盟又在指手划脚，当年古罗马教会了全欧洲是什么城市文明，今天德国，法国都反过来指导罗马该怎么管自己，甚至还要看北方同胞米兰人的脸色，罗马这么没落，你愤然也好，漠然也好，最后都慢慢的失去了感觉。
　　在Via Quattro Fontane街上，摩托车声一直会闹到下半夜，好像半个罗马还在路上。这是城里少有的一条长街，几个上下的小坡把长街分成三段，三个不同街名。罗马是一个小路很多的弯曲城市，当年罗马人把宽阔的大道造到全帝国，自己城里却尽是石街窄巷。
　　早年费里尼喜欢走的Veneto大道，是罗马唯一有点大道风度的地方。在这里他拍出成名作《Dolce Vita》（甜蜜生活）。只不过，这么晚了，Cafe Doney已经人去店空，大街对面Cafe Paris的老招待不知还有没有力气跟女客人讲几句讨人喜欢的美丽恭维，或者在陷入热恋的恋人桌前，不惹眼的塞上最后的帐单，Veneto大道的“甜蜜生活”是有关门时间的。
　　不关门，也不认识夜深的是罗马心脏的大小广场，西班牙台阶还坐下了一批刚到达的人们，看也不看远处打着灯的梵蒂冈教堂，一群的单身男孩，女孩，谁跟谁都相拥，接吻，女孩之间也把紫唇膏的口形留在对方脸上笑。半躺在宽大石阶上，抽烟，喝酒，把厚大的黑皮鞋底，毫无敬意地对着台阶下的广场，朝着Bernini的喷泉，Gucci和Valentino的店。什么都不在他们眼里，只有坡上的晚风和总算凉下来的夜，还有沉进黑暗的一片古老屋顶。
　　坐在离开罗马几千公里外的巴黎，听着地铁的声音，才明白罗马的苍茫诱惑。这是两个极端不同的城市，罗马没有巴黎的优雅，没有漂亮的庭院，整齐的大道风格房子。如果是罗马的院子，一个年代造的也会漆成不同颜色，窗子有大有小，高低不一，罗马房子都是个人主义者，被时间搞得很破烂，颓然，但很自我。
　　罗马的宏伟已经塌了一半。在混乱中仍然保持光芒四射，但已经没有次序，一个个世纪重重叠叠，两百多个教皇辉煌，寂灭，充满光彩的碎片和不确定年代的瞬间，各种色彩混和，浓黄，冷绿，艳丽斑驳，断开的墙，七高八低的道路，遍地的诱惑和危险，像旋风一样不加解释的就把你卷走了。
　　喜欢唯美，便不可奢求，你若想寻找纯粹的人，那么你会很伤感的。
　　要伤感还是去巴黎好了，罗马容不下伤感，他是疾风骤雨，是天堂和深渊相连，崇高和丑恶在一起，大起大伏，暴烈，狂热，壮怀激荡，不怕破裂的人才会迷恋罗马。
　　巴黎是一位浪漫的诗人，哲学家，罗马是金戈铁马，古道奔驰，是大江东去，死不回头的壮烈。这种江山万里的气势在温文尔雅的巴黎有更深的感觉，巴黎地铁和罗马的摩托车声之间隔了两千年留下的空间。
　　巴黎城最早也是古罗马人造的，在塞纳河岛上修了城墙。现在巴黎比它大，华丽，还花得起钱，用金子来铺盖“Invalides”大圆顶，罗马不会了。但从这里看罗马，还是有一种如仰高山之感。
　　了解罗马的戏剧，你必须要回溯到模糊且遥远的二、三千年前。你的脚步要靠近一个横扫欧洲和非洲沙漠，你看到成千上万人聚在竞技场上观看杀人表演，角斗士跟狮子搏斗，嗜血而勇敢，于是你感叹，并非所有的人都可以理解这个激动的民族。
　　罗马的美，溢满激情，但同时也充满暴力，摧毁，破坏。古希腊人细腻完美的文化，挡不住年轻而有力并且善于作战的罗马人，所以，暴力压倒了思想。而后来罗马也文雅起来了，却又被更加暴力的北方部族打倒。可是罗马的灵魂仍然不灭，所以有文艺复兴，巴洛克教皇的巅峰年代，隔了工业革命，殖民时代，一次大战，二次大战，又来了一个自认为很是伟大的墨索里尼，他在威尼斯广场的阳台振臂高喊：“给我们10年！”10年？怕是太短了吧。罗马已经讲了2700年的彩色故事。现在，连巴黎地铁都默不作声，告诉来往的过客夜越来越深了。罗马故事，一讲起来，便是纵横千年，智慧的人，还是以一个接一个的百年作为标点，多些自在，慢慢游走吧。